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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仕政 || 中国式现代化新阶段与社会建设新格局(“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研讨”之七)

编者按

党的二十大提出,从现在起,中国共产党的中心任务就是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和一系列重要讲话中,系统深刻地阐述了中国式现代化理论。为了以多学科学术研究服务于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事业,2023年5月,北京大学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院主办了北京大学“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学术研讨会。与会学者围绕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多方面主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和交流。本期先行刊发徐显明、钱乘旦、陈学明、罗方述、桑玉成、孙蚌珠、冯仕政7位与会学者的学术见解,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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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冯仕政,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

中国现代化是赶超型现代化,国家是组织者、动员者,发挥主导作用,这和西方有着明显区别。西方现代化是社会和市场驱动的,中国“社会”力量的发育存在先天不足。中国虽然也有乡绅家族,但还不是现在的巨型复合社会,而是聚落社会、“散装社会”。中国现代意义上的巨型复合社会是发育不足的。从20世纪初叶的新文化运动开始,整个社会改良和革新的基本方向,都是强调组群、组社,就是要打破原生的聚落社会,推动国人走出家族、村落,与陌生人打交道。搞社会建设,就是要打破中国长期以来的“散装”状态,要“纠合群力”,把群众“组织起来”。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各种改良、革新和革命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就是“组织社会”,把原来的“社会”打破了重组。

到了新发展阶段,“社会”发育不足的困境更明显。原来是穷,中心任务是解决贫困问题、温饱问题、小康问题;现在的目标是追求美好生活,而社会建设正是追求美好生活的一个关键瓶颈和卡点。

要把握“社会治理”,要害不在“治理”,而在重新理解“社会”上;重心应该放在“社会”上,而不是“治理”上。“社会”为什么需要治理?治理到底要治什么、怎么治?这要从“社会”概念讲起。“社会”内部有一个基本的张力,即连结和团结的张力。“社会”的本义,就是社交,就是人与人的交往。交往有两种基本形态,一是初级形态的连结。连结是朴素的、散乱的、自在的,没有经过精心策划的,体现了人的社会性。二是高级形态的团结,即为了保持人类为一个类的存在,每个人都得适当地谦抑和克制自己、体谅他人,要“克己复礼”。团结是需要经过组织教化,是要有自觉意识的。团结体现了人的公共性,不是“散装”的,而是唇齿相依的。

团结是对连结的进一步筛选、精选和分层。也就是说,并不是所有连结都会被人们接纳,有些连结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却被人们选择性地忽视和摒弃。这样,连结与团结之间就存在着一种排斥关系。与此同时,两者之间也有依赖关系。一方面,离开数量庞大的、看似无用甚至无聊的连结,就不会有真正的团结,也就是说,团结离不开连结;另一方面,如果人与人没有起码的同理心,也就是没有起码的团结,那么人和人的连结就容易变成“狼与狼的战斗”。因此,连结与团结,既有相互对立的关系,也有相互依赖的关系,哲学上叫对立统一,我们可以称之为张力。

“社会”是一种风险、危险,人们都想撇开它,但它又是生机活力之所在,人们又离不了它。就是这样一种“两难”,让“社会”成为一种需要治理的问题。

一切活动都依赖于人和人的交往。只有通过不断地连结和团结,各种生产要素才能不断地裂变和聚变。同时“社会”也意味着风险、危险。“社会”就是一个“无名氏”的集合体,“无名氏”就容易失控、失管。再则,基于“社会”的反复连结和团结可以扩展人与人的分工与合作,但这种连结和团结也可能逆转为连劫和勾结。也就是说,在某种条件下,“社会”也可能被搞成“黑社会”。总而言之,“社会”之为“社会”,既是活力所在,也是乱力所在;既是蛮力所在,也是元气所在。

社会治理的中心任务是调整人类现代化进程中的发展与秩序的关系。而发展与秩序的张力,从根本上说来源于底层的连结与团结。连结意味着走出自我、张扬自我、扩展自我,更有利于促进发展;而团结,则是克制自我、收缩自我、谦抑自我,是往内收的,更有利于维持秩序。

发展和秩序之间的张力是人类现代化进程中一个基础性、根本性、全局性的矛盾。其他矛盾都是这个矛盾在特定领域或条件下的衍生物。发展与秩序之间为什么会有张力?因为现代化意味着发展,而发展就要打破秩序。既得利益者希望永远不要改变,永远保持既得利益,只有穷人想翻身,想打破既有的秩序。所以发展和秩序是有张力的,社会乱了没法发展,社会不发展也会乱,但是发展本身也可能造成混乱。推动现代化进程的中心任务,就是处理这种张力。亨廷顿的《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其实就是讲这个问题:大量发展中国家在推进现代化过程中,发展与秩序的关系没有处理好,结果在最初的高歌猛进之后纷纷“翻船落水”,沦为“失败国家”。我们反复讲的克服“中等收入陷阱”,其实也是在讲这个问题。所谓中等收入陷阱,就是发展上已经达到中等收入国家水平,却因为腐败、两极分化等原因而陷入动乱、骚乱、暴乱、政变、种族屠杀等,难以维持。

社会治理的目标是什么?是活而不乱、争而不战,有人气、不气人,求出最大公约数、画出最大同心圆。社会治理要达到这种理想状态,所应采取的具体办法,就是坚持从连结到团结的反复迭代,促进连结与团结的互动共生和良性循环。

现在到了新发展阶段,要构建社会治理新格局就要努力做到“三新”。一是新定位,即要把社会治理放到新的更加突出的位置上。现在讲社会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而我认为,最根本的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是经济这条腿长、社会这条腿短,社会建设与经济建设相比发展不平衡不充分。许多所谓经济衰退,本质上其实是社会衰退。现在企业竞争力的核心已经从经济能力的竞争转变为社会能力的竞争。经济能力是什么?就是生产要素的优化组合,努力提高全要素生产率。社会能力是什么?是企业的运行和产品能够触达和触动更多社会阶层。政府的治理能力,也有一个从经济能力向社会能力转变的问题。经济搞上去了,人们却“有时间挣钱、没时间花钱”,这样的生活怎么美好呢?这个社会怎么可持续呢?现在要把社会建设、社会治理放到新的更加突出的位置上,这也是生活美好不美好、能不能突破中等收入陷阱的关键卡点和堵点,一定要高度重视。

二是新内容,就是要从面向小社会的小治理转向面向大社会的大治理。小治理是什么?就是面向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弱势群体的治理,主要功能是兜底、民生,今后要逐渐转向更大的“社会”概念,就是把社会的各个阶层、各个领域有机地衔接起来,更好地整合起来。这个时候,社会治理的功能就不只是兜底和拾遗补缺,而是在各个板块之间穿针引线,中心任务是促进整合、增进团结。

三是新手法,即要从“为社会”转向“靠社会”。所谓“靠社会”,就是社会治理不要只是把群众作为一个服务对象,而是要更多地发挥群众的主动性和能动性,让群众更多更好地参与整个治理过程。既要共享,又要共建和共治。习近平总书记曾经讲:“如果群众不听,你就先跟着群众走,群众跳火坑,你也跟着跳下去。群众觉悟了,从火坑里爬出来,最终还是要跟你走。群众跳,你不跳,干群关系就疏远了。你一起跳,感情上拉近了,工作就好做了。”再落后的群众,也不能放弃。首先要走近他、贴近他,和他建立连结,然后加深感情、提高认识,带动群众一起奋斗,形成团结。同时,社会治理要使生活有更多的体面和优雅。群众的事要敢于放手让群众自己去干。你的优雅不是他的优雅,你的体面不是他的体面,大家各有各的优雅,各有各的美丽,“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群众的“玫瑰”让群众自己去“开”,根据“开”的情况再去调理。即使开得不好,至少还有得治;要是完全不开,就彻底没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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